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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5日星期一

走过悲伤


悲伤练习教室

茱莉亚从英国回来时,我去机场接她,她回来奔丧,她的男朋友一个月前车祸,隔了三天就走了。

茱莉亚是我大学的学妹,我大三从学校宿舍搬出来,就在她们家租房子,因此跟她和她的家人很熟。我那时候就认识她男朋友,他叫阿宝,常常来茱莉亚家。他们从高中就认识,交往很多年,原本下半年茱莉亚拿了硕士学位回来就要结婚,不过现在一切改变了,因为一个酒醉驾车司机的迷煳,一个陪茱莉亚生活很多年而且计画要继续陪伴下去的男人,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凭空消失。我们都担心茱莉亚,茱莉亚的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车祸的事情,提到茱莉亚就忍不住啜泣。

「累不累?」我在出境大厅看见茱莉亚,接过她的行李。「还好。」我不知道说什麽,她看起来不好,墨镜始终没有摘下,我们一路无言。

她男友出殡我也去了,我一直挂念着她,但是那一天她却意外的显得平静。墨镜之下脸上没有一丝泪痕。我有些讶异,能够让一个人平静地面对一个重大的变故的原因是什麽呢?我们一直都没有机会深谈。隔天我得到大陆出差,茱莉亚得回英国继续拿学位。

「写mail给我。」公祭结束,我跟茱莉亚说。

昨天,我终于收到茱莉亚的mail了:

学长:谢谢你去机场接我,还有为我所做的一切。阿宝走了之后,直到现在,我才能静下心来,回想跟整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这一刻,我还是很难相信,阿宝就这麽走了。

他车祸前两天,我们还在通icq,那几天我在准备期末考,很烦,我跟阿宝说,我不想念了,烦死了。

阿宝说,好啊,那赶快回来嫁给我当少奶奶。我笑他说,你那一点薪水怎麽够养我。阿宝说,少奶奶有很多种,你可以当清心寡慾的那一种。 我说,我才不要呢。

我知道阿宝是逗我的,当初是他鼓励我出来唸书,他也知道我想拿到学位回去。只是万万没想到,我再也没有机会当阿宝的少奶奶了。其实,只要阿宝还在,我可以当一个什麽都不要的少奶奶。

妈妈从台湾打电话告诉我阿宝的事的时候,我脑子一片空白,她在电话那一头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挂上电话,从起居室走回房间,把门锁上,不晓得过了多久才意会过来,阿宝车祸走了,他不会再跟我通icq,他也没有办法娶我当少奶奶...我开始放声大哭,旁若无人地一直哭。我的哭声惊动了室友,她不停地敲着我的门我也没有应,我趴在床上哭,一直哭到睡着。

我半夜醒过来。隔天我还有一科主科要考,我还没唸完。我醒来念了半个小时,然后想到阿宝,又哭了。我就这样一边念一边哭,一直到隔天考试,连写考卷的时候也边哭边写,教授还跑来问我:题目有这麽难吗?我湿着红肿的双眼,用很重的鼻音对他说:Please leave me alone !!

这是上帝开我的玩笑吧,我最心爱的人走了,我没有在他身边陪他最后一程,却在准备一个愚蠢的考试。拿到学位又怎样呢?阿宝能够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吗?

那一天考完,我一个人骑着单车来到学校的后山。熬夜了几天,又哭了一晚,我累了。在一段很长的草地斜坡,我意识到,往下的路我都得自己一个人走,阿宝不会再陪我了,不会再和我分享生活,不会再有一个人可以让我任性耍赖了... 我突然觉得接下来的日子自己一个人无以为继,我闭上了双眼,两手张开,任凭单车沿着斜坡一直往下滑...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坐了一个神父。我摔倒昏过去了,神父开车经过,送我教堂,还好只有一点小擦伤。「我看见你从山坡上滑下来,我猜你在练习特技。」神父笑着对我说:「有什麽事情困扰你吗?」我头有点痛,撑着坐起来,我告诉他阿宝的事:「我的男朋友过世了,在台湾,我们本来今年要结婚。」 「我很遗憾,」神父同情地说:「不过,你不需要因为这样改行表演特技。」 「我只是觉得疲倦。」 「能走吗?我带妳参观一下教堂。」

他带我看了他的小教堂,我们在一间挂满照片的房间待了很长的时间。那些照片是他年轻旅行的时候拍的,印度、尼泊尔、非洲,都是一些可怜不幸人物的特写,像是一个乳房乾瘪喂奶的非洲女人、皮包骨被苍蝇环绕的小男生、断手瘸腿的乞丐、邋遢污髒的流浪汉... 每一张都非常悲凉,照片下方有他写的注解。

在一个四肢只剩下右手,正伸手乞讨的小男孩的相片下方,他写着:小巴辛向我伸出手的时候,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东西。

另外一张,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小孩,神情哀悽,他写着:早上马丽兰达的丈夫偷窃被抓,被当街枪毙。

神父带我看过一张又一张照片,跟我说着每一张照片后面悲悯的故事。

「我不明白你为什麽拍这些照片?又为什麽要让我看这些照片?」

「我的孩子,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我11岁的时候我父亲过世,我像你一样难过。

我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告诉我男人要能够坚强地面对生活中所有苦难,一个哭泣的男人是个懦夫。他是我的榜样,我希望我长大能够像他一样。可是他过世了,他是我最爱的人,我非常伤心,我知道在丧礼上我会忍不住哭泣,但是我不能哭,我的父亲不可以有一个儿子是个懦夫。

但我实在太难过了,丧礼的前一天晚上,我躲进一间教堂,窝在一间空的告解室裡面,把隔天丧礼的情节想过一遍又一遍,然后一边想一边哭,把哭声压低,尽情地哭。我哭了很久,好像把未来所有跟父亲死去有关的眼泪,都在那一次哭乾了。我一直在那个告解室裡呆到隔天早晨,然后在父亲的丧礼上,我果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那是一次特别的经验,我在那一间狭小的告解室释放了悲伤,于是我可以在丧礼上伪装坚强。那是一次『悲伤的练习』。

神父的表情有些感伤。他继续说:「念神学院的时候我瞭解到,每个人面对生命裡第一次重大的不幸,都是孤立无助的,我们经历太少的不幸,缺乏面对不幸事件的经验,没有太多机会练习。如果我们经历的苦难不够多,要怎样才能够变得坚强呢?这个世界上的人都遭遇哪些不幸?他们又怎样面对自己的不幸呢?我很想知道这些,所以我休学去旅行,拍了这些照片。

我常常拿这些照片来提醒自己,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遭逢不幸的人。这也是我让妳看这些照片的目的,我并不是要拿这些照片把妳的不幸比下去,上帝帮我们每个人写的故事都独一无二,无从比较。我只是希望这些照片能够帮助你瞭解,不幸的事情其实或多或少、或早或晚会来到每个人身上,它每天发生,以各种方式,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这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处境,没有人能够豁免,它总是会来。所以妳并不特别,因为它没有特别选择妳,它选择每一个人。如果妳能明白这些,或许妳可以试着节约妳的悲伤。

这个世界有许多的不幸,有许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但是我相信上帝有祂的安排,祂必然安排了许多比悲伤更值得做的事情等着我们,我们应该试着把它找出来。」

「嗯。」

「这些照片这样就够了,我带妳到另外一个地方。」他带我来到一个白晰肃静的小房间。房间的窗檯很高,祭坛上有一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凋像,阳光从高窗上洒下映射在十字架上,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静谧与安详。

「这一间是『悲伤练习教室』,跟我11岁待过的那间小小告解室一样。悲伤这件事非常个人,别人无法参与,也帮不上忙。对于一个悲伤很深但是不想别人看见的人,他会需要一个安静、不被打扰的地方来释放情绪。这是一个好地方,如果妳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我谢过神父的好意,当时我只想赶快回宿舍,订回台湾的机票。

回台湾前一天,我又去教堂拜访神父,向他道谢,然后在他的悲伤练习教室待了两个多小时,把跟阿宝的种种又想了一回。我带着哭肿的双眼离开的时候,神父慈祥的问我:「觉得好些了吗?」

「嗯,」我说,然后问他:「为什麽悲伤练习教室门上刻了Planet No.3?」

「站在另外一个星球上,我们比较能够看清楚自己,还有自己遭遇的一切吧。」

回台湾看到阿宝最后一眼。他的遗照是研究所学生证上的照片,以前我们去看电影的时候,他常常拿出来买票,照片上他看起来还那麽年轻。阿宝会不会有什麽事情想告诉我却来不及说呢?真希望这一切是一场噩梦。如果是噩梦,醒来就没会没事,醒来就可以一切照旧了吧?

前两天在图书馆,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阿宝也跟我来英国了,也在图书馆陪我,好像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 年的这个时候他来看我,陪我在图书馆唸书,结果更有定性待在图书馆的人是他不是我,好像他才是来英国唸书的。

上帝带走了阿宝(神父说,上帝比我更需要他),然后让我遇见一个神父和他的「悲伤练习教室」。我不明白,这样安排的道理是什麽?

几年后的茱莉亚会变什麽样?如果你看见她笑,是因为她在笑容之下隐藏了很深的悲伤不想要你看见?还是阿宝的离开已经不再困扰她呢?不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有答案吧。

你一切都好吗?请保重自己。

茱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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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月刊是所有华语辅导员最佳的精神粮食,它的创办人心理学家余德慧教授九月七日在安宁病房去世,他也是引领台湾生死学和临终关怀的先锋,在他身后,余教授的家人,朋友和学生以哀而不伤的方式追悼,921,有幸透过电脑同步转播全程参与截然不同的追思会,本来是对哲人最后的礼敬,却没想到是一场临终关怀绝佳的学习!他的妻子顾教授最后以歌送别,因为他说已化为清风,不在那里,难道他们也都在悲伤练习教室哭过了吗?

希望每个伤心人都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好好的哭泣,更期待悲伤在泪水过后可以逐渐疗愈。

PS: 如果你想了解更多关于余老师的事迹,请参阅:生命梦屋,余德慧老师纪念网站http://yeeder.blogspo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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