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七日志

11月26日星期一

计划了好些日子的千纸鹤折纸祝福行动，终于得以在今早开始进行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聚集的地方，大家对小梅老师的近况都很担忧，深恐祝福的力量无法及时带给她，这会是一个遗憾吗？……。

老师10月初从台湾回来接受西医的疼痛控制，至月底因为腹积水，入院19天进行了电疗和化疗。上周一在她的坚持下回家安养，但周五，11月23日，复诊时，因为身体太虚弱就被医生留下来。她又住院了，这实在是不祥的预兆，心里很是沉重。

住院隔日吃了一天外食，老师说很想吃家里煮的东西，昨天的午、晚餐会是最后微薄地回报多年师恩的机会吗？用了心思弥补拙劣的手艺，希望能引起她的胃口，也再为老师煮了之前得到她称赞的白木耳炖汤，当下明白每一次再煮这道汤水都会心痛。

到傍晚，双手不停的折了七个小时，无奈距离目标差的远，还不到三百只呢，但已经老眼昏花，手也开始颤抖对不准折线，实在无法再继续了，大家决定带回各自色纸，或发动朋友和家人继续努力，希望在星期四之前完成一千只，为老师凝聚祝福的能量。

夜里，身体虽然疲累，但头脑却无法平静，折腾许久才睡下。

11月27日星期二

一早触目的简讯传来：师丈召唤我们商量老师的后事……。顾不得早餐，拦了的士就往医院冲，这趟路程何其遥远啊，会不会见不到老师了？紧张的当儿，祈福的药师咒怎么也记不起来，还好有手抄本，静下心来一遍一遍的念，稍能放下无用的焦虑情绪，期待经典的力量可以庇佑。

等待在长廊的还有小梅的两位挚友，大家相对凄然。我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虽然知道无常始终会到来，也有够多的征兆理解老师时日无多了，自以为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在门外，你就知道是远远不足的，颤栗和惧怕的心灵怎么会有力量来面对临终的老师，扶持家人走未来的路呢？深呼吸，尽量安定吧。

自从8月18日的健康讲座后就没有再看见老师了，犹记得那天在会场入口正好撞见师丈牵着老师的手缓缓走上楼梯，公主和王子般，真是好一对璧人，老师看起来神采飞扬，气色绝佳，而且美丽动人，简直有脱胎换骨之感，令人惊艳极了！

对，就是“惊艳”两个字是最贴切的形容。老师在罹病后从来没有放弃，她是大家所见最认真的病人，为了身边爱她的人，不管西医，中医，各种另类治疗，所有可能治愈的方式，她都愿意尝试，而且做到一百分。在过程中顺服接纳，不曾为自己掉下一滴泪，勇敢坚毅面对病痛的种种折磨，立定决心要让我们再相见时，为她惊艳！的确，在当天她做到了，至今最懊恼是忘了留下最美丽的一刻。那一天，大家都以为所期待的奇迹终于出现，不知道精心打扮的老师正忍着疼痛……。而如今，在门内的老师是否消瘦憔悴了？

师丈告知小梅是在昨天下半夜状况变差，今早逐渐陷入昏迷，医生吩咐不要给她太大的情绪干扰，让老师在最后时刻能平静无痛的离开。怀着不安的心进入了病房，老师没有像我在疗养院常见的病患，被癌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还是有着清秀的脸庞和姣好的面色，虽然不能谈话，但显然觉知我们的到来，我默默的在床尾和老师告别：人世间的功课皆已完成，请您放心的回到天家安息吧。

显然已到了天命不可违的时候，预备后事无可逃避，遵从老师的信仰，选择她悦纳的方式，是最后能够为老师做的事。再来，就是和亲爱的人告别，老师有给了一个名单，家人分头通知，最远是台湾的兄姐。老天爷为什么如此折腾人啊？！小梅最亲近的四姐昨天才不舍的返回，现在又赶着飞来了，她们能够道别吗？自己离乡两度见不到至亲临终一面，深知当中的痛，于是送出了简讯，请大家为成全这最后的心愿祷告！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此关键的时刻为老师加油，发出的简讯又传回头两次呢，关怀的义工们也一起折着纸鹤祈求庇佑，我再为老师诵一次药师经，她说什么形式的祈福都欢喜接纳，我也相信诚心专一就有力量。

夜里打探消息，得知老师台湾的三个姐姐在8点多赶到了医院，我明白是老师的坚决和大家的祈祷加持，得以让至亲完成告别，感谢上苍。

再来的简讯，老师在晚上10点17分离开了我们……。

很多的事上了心头，怎能成眠？

11月28日星期三

一早的讯息说：中午12点开始停柩在新加坡殡仪馆五楼。

短短数语，知道是丧亲者在无眠的夜着手安排的结果，忍着悲痛的心要处理诸多繁琐的善后事务，从来就是不容易的事，难怪老师的挚友吩咐来时记得为家人们送上洋参茶，实在很有心。

整个上午急着传达，大家都很难以接受，互道哀恸之余，想了解更多详情，也要知道可以共同作些什么，一时间简讯，手机、家里的电话，skype，电邮多管齐下，左脑和右脑一起启动，希望可以尽快让关爱小梅的朋友们收到讯息，得以在短暂的两天半里向她致意。

知道老师对于自己和大家告别的地方有所期待，来到灵堂，果然家人是理解她的，一如小梅的风范：简单低调而浪漫，满是素雅的鲜花和宁静的音乐，这是老师的选择。灵柩里的她面容安详，穿着事先挑好的衣服，经过一年多的拼斗，她终于不再需要和疼痛奋战，回到主的怀抱了。

把这两天已经折好的纸鹤献给了小梅，家人让它们在灵柩的一旁默默展翼，满载着祝福。陆续到来的朋友们收拾起悲伤，围坐着再把纸鹤工程完成，在专注中，散乱的心得以安住，也相信虽然老师不在了，但祈福的能量依旧能陪伴她一路走好。

一下午，不断有鲜花送进来，很多人知晓老师在这一刻喜欢黄菊和香水白合相伴，真替她感到安慰，也看到了大家用心的题词，那仿佛是彼此关系的总结，像简荣渭牧师说的真切：“想起她服务的投入和细心，想起她小心呵护同事之间的关系，想起她经常私下的劝说和交谈。是啊，我的姐妹，在那些兴奋的日子，我们一起走过，记得你留下梅花的香。”我想到，应该留一点记录才是。

傍晚有机会和小梅的三姐谈话，得知老师许多不向外人道的一面，我也分享她身为首席治疗师、老师和辅友会催生者的部分 -- 我不晓得老师即使休假回到了台湾，辅导员的身份也没放下，是众外甥心目中的宝贝阿姨，保守着妈妈们不懂的秘密，扶持了良好的亲子关系，化解了青春年少的烦扰！而姐姐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在辅导和为人师表的领域活得如许精彩！我们两人都为迟来的发现感到懊恼和欣慰。我当下答应把这一路来老师给我们的简讯整理出来，让家人见证一年半里老师和病魔搏斗，努力不懈的心路历程。

两人站着长谈欲罢不能，彼此都很惊讶，原来我们只是拿到了拼图的一小块，而老师是如此的丰富！

当时，我不知道在过后的日子将发现更多块美丽的拼图，而那是老师遗留的精神面貌。

11月29日星期四

中午拎着早上熬煮的红枣姜茶来到灵堂，希望能为家人补充一点体力，这里的冷气强，一整天陪伴着，再加上心痛，很容易受寒呢。

老师的两位大哥也赶到了，兄弟俩比姐妹们能接纳失落，二话不说担负着接待的工作，互动时看得出来手足情深，更是质朴谦和，道地的台湾长者，老师的一丝豪爽和幽默，想必是他们的潜移默化。

小梅的四姐细诉着家中最疼惜的小妹患病以来的坚强和后期在台湾的治疗：主诊的中医师是珍爱她的，在老师疼痛难耐时，也动用私人的资源，寻找西医提供止痛药，到最后几天还没有放弃，甚至愿意提供头等舱机票，让虚弱的小梅可以回台继续疗程。四姐说：如果中医知道小梅已然离世，一定很伤心……。

的确，由始至终，老师对中医的信赖不曾稍减，一直寄托着疗愈的期盼，她就是这样一个信任了，就没有丝毫怀疑的人！命运的安排有时候真叫人摇首顿足，或许唯有顺服会化解当中的遗憾吧。

下午时分朋友们一个个来了，想必大家都有一样的心思，希望在这几天多呆在老师身边吧。在相对比较宁静的午后，师丈有机会坐下来一起谈话。小梅老师对于经营婚姻的用心，众人皆知，低调的师丈在大家心目中是神秘人物，我们极少会见，只知谈到丈夫，一个睿智决断的督导级治疗师就会变成幸福的小女人，无限的爱意和崇拜在她眼底浮现，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老师也不讳言自己对丈夫的一见钟情，在众多的追求者中，老师喜欢他来自南洋的真诚朴直与阳光。

回忆是甜蜜的事，谈起两人的恋情，师丈当时并不晓得有许多更好条件的竞争者，只觉得似乎千里姻缘一线牵，很自然就在一起了，在大家异口同声的指证下，才明白老师打从一开始就认定他为真命天子，知道这个男人可以给自己幸福，不会轻易放手。师丈在忧伤之中，终于露出了些许腼腆的笑容。

黄昏，趁着人潮未到，征得家人的同意，拿着傻瓜相机开始记录着灵堂里里外外的点滴。我知道人在哀思里，很多事情即使你身在其中，也是听不清楚，看不完整，之后，在不同的时刻，透过留下来的纪录，你可以重新经历，有不同的视角，不一样的领会，然后能慢慢的统整，内化悲痛，留下怀念。此外，一些无法到场参加仪式的亲人和好友，也至少能够借以凭吊。

晚上八点是追思礼拜，琐碎的杂务在众多自动伸出的援手中逐渐完成，内外堂排了百多个位置。本来想，于周四的晚上，讣闻又在今天才刊登，会有这么多人赶得及出席吗？后来证明珍爱老师的人实在太多了，椅子根本不够坐，许多人自愿站着，一个多小时里大家聆听诗歌，至亲献辞，追思着小梅的行事，寂静中不时传来隐忍的哽咽相伴。

开场前受老师的公子委托记录追思礼拜的过程，感谢关怀的同工、义工一起协助。我负责录影，一个小时后见到相机的电池开始闪烁，很是不安。幸好撑到牧师讲完最后一句话时，电力才正好告罄，为终可留下完整的录影松了一口气，我明白是小梅的庇佑，望向灵柩里的她，轻轻地说声谢谢。

晚安了老师，明天再见。

11月30日星期五

一上午赶着编辑老师给我们的200多条简讯，希望可以信守承诺，让台湾的家人及时拿到文稿。我知道还有一些朋友在小梅生病期间和她保持简讯的联系，借着手机的记忆功能，这些简讯变成了遗留的文字纪录，按照日期整理下来，老师的精神宛然可见，没有添加或解读，原汁原味，甚是宝贵。期待日后还能搜集到更多的简讯，一起编进纪录，那就是老师以生命示现，留给大家的最后一堂课。

下午3点半出殡至万里火化场，这是最令人哀恸的一刻，在大太阳下扶着灵柩前行，这对家人是多么悲凄的一段路，再怎么不舍，你都得迈步，不能回头，那几步路，应是人世间最艰难的一程。

4点半火化仪式，更多朋友直接来到这里送别，很远的一趟路，但好些人感怀于老师的情谊，无论如何都要陪她上路。老师在鲜花纸鹤的相伴下，化为一缕轻烟，火烧的霎那，何其伤恸，但我知道她早已不在那儿，老师在天堂里安息，也存活在每个人心底最温暖的角落。

夜，照旧无眠，思绪如走马灯。

12月1日星期六

不必再赶着去灵堂了，在此际，好像才真切地感觉到无法再见到老师了。

仪式真是最好的过渡，于无法接受的失落发生和冷静面对之间，人得以借着丧事的忙碌和付出，缓解震惊与伤痛，真真实实完整走过了仪式的人，多数比较可以接纳无可挽回的现实，但事后的悲恸还是难以避免。

幸存者的哀伤是因为有爱，情有多长，伤痛就有多深。世间的一切其实是很公平的，但我们都情愿选择爱对吗？丧亲之痛是必然的，但你不会受伤，因为它从爱而来，就像老师常讲的，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白天赶着把灵堂的照片和追思礼拜的录影整理成影片，再烧录到DVD碟片。可恨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不纯熟的技术只能粗糙地呈现，希望老师的家人包容。

晚上搭了车，再缓缓走到巷尾老师的家。她多么喜爱的新家，静静的伫立着，门外没有一丝讯息让周遭的邻居知道可爱的女主人不在了，只有里面的家人独自拥抱着悲伤。我不愿意在此刻打扰，在信箱里放下了两片DVD和信件，默默地和老师挥别，这时候她也在守护着家人吧。

天国的你安好吗？昂首星空，月冷风清，有人说，一次告別，天上就会有颗星又熄灭，这次消失的是最闪亮的那颗吧？

难怪，夜如此凄清！

12月2日星期日

晨起，心里头空荡荡的，茫然若失。

这一年半来，心情像在钟摆的两头摇荡。一边在祈求奇迹，而奇迹也确实一再地出现，让人升起无限的希望，那么多末期癌症患者都奇迹似的存活了，更何况老师是这么积极、正向，一定没问题的！老师你得坚持，不能放弃啊！但另一边又有着深沉的恐惧，人生无常啊，会不会斗不过呢？当知道老师痛苦难耐时，实在不忍其折磨，是该劝说放下的时候吗？心的摆荡宛如坐过山车，爬升、旋转、坠落，时喜时悲，不知道最后将带往何处，彷徨无以复加。

如今心的钟摆停了，但一时间却找不到安定，结局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想不通为什么是这样呢？老天爷的安排何其残酷，为何不让如此良善的人继续施行天使般的任务？在她的专业炉火纯青之际，有无数的生命等待着明灯指引与救赎，也有好些学生师从她发自内心的教导，而能在辅导的领域改变自己，造福身边的人和个案！如果说上帝对祂的儿女都有祂最美好的计划与旨意，那么，这当中的美意是什么？啊，一定要想清楚它，才不辜负老师这一期展现的生命。

慌乱之际，念兹在兹的也在如何传承小梅老师的典范和扶持家人度过悲伤，无奈能量浅薄，希望做到的和实际能做的恐怕有着距离，甚感无力。

下午的一通电话，让心境有了转折。老师的公子在送走台湾家人后致电商谈，他和台湾的阿姨舅舅都认同未来的走向，绝对要把老师的精神和资粮留下来。暂定的计划是在明年老师逝世周年进行追思纪念会，希望以雕塑、音乐和纪念册的方式表达怀念：小梅的四姐是雕塑家，她将完成老师的精神塑像，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一系列；而纪念册则需要众人的力量促成，包括收集小梅的文章，讲稿，报章访谈，照片；邀请大家撰写纪念小梅的文字；告别式的纪录，文字、照片和影片等；老师的病中札记，搜集整理1年半来老师和朋友们的简讯，呈现其奋战病魔的完整心路历程。

这孩子真是尽得老师真传，好沉稳，不枉费小梅下了许多功夫准备自己的离去，他说自己将用一年的时间把心力投注于此事！这个决定实在太好了，不仅能传递老师的遗范，也有助于他和家人的复原！

未来的日子找到方向，爱别离的哀伤也有了出口，但愿老师在天之灵得以放心，一路伴着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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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今天是小梅老师世俗的七七之日，写写停停，一直无法静心面对的文字，终于完稿。谨此祝福老师安住主怀，在天国里好好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