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不属于失能者与照顾者
作者:彭仁奎(台大医院北护分院家庭医学部主治医师)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得以在门诊、病房、长照机构乃至于病人的家里,协助我的病人。后者即「居家照护」,而访视的对象皆达到一定程度的失能,且多半在身上留有管路,例如鼻胃管、尿管、气切管等等。
对于一个家庭医师来说,能够到病人的家里去访视病人,是一个很珍贵的机会。因为我们得以一窥病人的生活环境、照护品质以及种种细微却足以影响健康的重要因子。
病人的社经地位、支持网络、人生观、宗教信仰、既往的小故事、各种「眉眉角角」,都是我们提供全人医疗或个人化医疗的重要线索。提供这样的服务,其实对我的经济收益有限,但如果从人生百态的体验以及对于整个城市的理解来看,这样的经验则是无价的。
这个城市从来就不是失能者所能够享受的。我的这些居家病人们多半身处在一个小房间里,与照护者(或为家属、但多数为外籍看护)休戚与共。每天看着天花板,或者从电视或收音机汲取一些多半与他无关的消息。
功能好一点的,也不见得能够出来透透气,比如住在没有电梯的老公寓、或住在老式电梯大楼而有几阶台阶必须克服。少数能够出来的病人,可能得忍受别人的眼光、不够友善的公共设施、语言不通的外籍看护、各种身体的困窘与紧急突发状况。
在城市边缘,有更多的难题在等着这些失能者。以我所处的万华区来说,各式各样的社会问题强烈冲击到病人的照护品质。贫穷的人连外籍看护都请不起(也没地方给人家住),还得去工作谋生。
我曾经访视过一位病人,她长期卧床,只能靠一位也在上班的家属零零星星地灌食。当我随着居家护理师来到她的病塌、坐下来检查她的身体时,只觉得自己的裤子一阵湿,才惊觉她已经把整张床都给尿湿了(尿布早已吸满尿液、所以失去功能),但无人清理。访视某些病人时,我们也得跟恶臭、各式资源物、暗巷甚至恶犬周旋。说实在,我常常为这些充满热情、无私奉献的居家护理师们捏把冷汗。
这个城市,既不属于失能者,也不属于他们的照顾者。
有些家属毅然决然,第一线参与照护工作,脱离了社会、远离了城市的繁华,却因为缺乏支持,弄得身心俱疲、浑身是病,甚至比病人还早离开。有些家属,尤其是「媳妇」这个角色,劳心劳力却得不到其他家属的肯定。最怕还有哪个来自国外的亲戚,三不五时电话遥控一下,或者返国时指指点点、颐指气使,以展现「孝心」。这种「有权无责」、「只会出一张嘴」的家属,实在让人头痛。
也有一些很深情的家属,怀抱着与现实落差太大的梦想,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守在病塌前,只为了等待奇迹,教人鼻酸。这个城市之于他们,早就空了。
提到照顾者,不能不提到外籍看护的处境。
他们同样从遥远的地方漂流到这个城市,每个人的命运却大相径庭。病情的复杂度、低落的劳动条件、语言隔阂、文化差异、雇主的素质,都深深地影响着他们。城市的先进与光鲜,他们未必体验到;人间的辛酸冷暖,他们点滴在心头。
之前曾经在云林乡间的田野中拜访一个住在工寮的病人,他身边唯一的人就是一个瘦弱的印尼看护,雇主偶而出现,其他全靠她搞定,但是她根本搞不定,因为包括语言、交通、资源、病人的严重度等等,通通都是问题。病人在哀嚎,而她在痛哭。居家护理师把管路换好时,这个看护舍不得我们走,泪水直流。是谁放任这种事情发生?身处城市里的显贵们,能不能体会这种困境?
我曾经跟朋友或学生提起这些居家照护的点点滴滴,有一种反应是:「天哪,我怎么没有看过?」其实,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这些人、这些事,是真真切切存在于这个城市,只是他们不会让我们看见,也没有机会被看见。
每年跨年时,到处都是晚会与绚烂的烟火。我常常在想,这个社会可不可以不要再贩卖梦想?可不可以把钱与资源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可不可以打造一个更友善的环境、哪怕只是一个舒适的小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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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令人感到悲哀的事实,即使政府再努力,还是有照顾不到的死角。新加坡人相较之下幸福多了,随着电梯的增设,出不了门的长者渐少,对照护者也不断推出喘息配套,让他们有机会放松心情。当然,肯定有疏忽、不被看见的地方,这有赖邻居发挥守望相助的精神,多关心,以减少不幸的事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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