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问病人故事,别嫌他「无聊」
作者:彭仁奎(台大医院北护分院家庭医学部主治医师)
早年我到长照机构访视病患时,常常困扰于「病人辨识」这回事。每个病人的病史虽有不同,但大致上不外乎三种情境:
1.罹患某个(或多个)慢性疾病,但是没有好好控制,于是产生并发症,最后导致失能,长期依赖他人照护。
2.在生命某一个转折处,突然遭遇某重大疾病或意外,于是急遽失能,再也无法恢复。
3.渐进式地退化(包含:功能、认知、营养状况),走向失能。
当病人严重失能、卧床、插上管路时,那样的病容,彼此真是神似得不得了。病人一多,根本就印象模糊、很容易搞混。尤其如果病人的名字属于「菜市场名」时,其辨识度之低,实在教人头痛。
最可怕的就是随着病人的增加、压力的累积、以及重复且单调的工作,造成对于事情的疲乏与木然。最后渐渐采取器官导向、任务导向,只要问题解决就好,病人是谁不重要。这是一种异化、一种严重的疏离。
要怎样从这种异化的深渊中解脱?对我来说,除了休息与情绪宣泄之外,最重要的两件事情是「故事」与「意义」。
如果有那么一点时间,我喜欢问病人的「故事」。
「阿嬷以前做什么工作?」「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事情?」……诸如此类的问题。藉由这样的交谈,我的病人终于在我的脑海中鲜活地再现,而且编织出许多的记忆线索。
故事的搜集对于病人来说,未必会有立即的帮助,而是在帮助我自己。
但是,在某些医疗转折处,可能会发挥功效,如涉及预立医疗计画、生命末期是否要接受急救或维生设施时,家属可能会主动告诉我:「我爸爸以前天不怕地不怕,但最怕疼痛」、「我妈妈凡事都为别人想,不喜欢拖累别人」、「我祖父曾经交代我们不要给他插管,上次在加护病房还曾经自己拔管,吓坏大家了」… …之类的讯息。
我也可能从以前的故事出发,寻找一些可能的答案,比方说:「你们之前提到阿公的死对于阿嬷影响很大。看着阿公死前那样受苦,阿嬷有没有特别表示些什么? 」、「我记得王爷爷的老家是在嘉义。如果状况不好时,你们有考虑要带他回家吗?」
「意义」的追寻,则有助于更深层的理解与支持。
「意义治疗」的先驱弗兰克博士(Viktor E. Frankl)曾经说过:「Man is not destroyed by suffering alone, but by suffering without meaning.」亦即,苦难本身未必能摧毁一个人,但是「无意义」的受苦则会让他崩溃。无论是长期照护的病患或家属(照顾者),其实都在苦难中打转。但是这背后的意义是什么?是什么样的意义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
有些病患虽然失能,却能够保持优雅与幽默感。有些病患持续积极地复健,有些病患面对各式各样的药物与治疗仍可泰然处之。
无论他们自我觉察与否,背后可能有一个「意义」存在。这个意义可能来自他的生命观、来自他跟家人之间的连结、来自对于疾病好转的期待、来自选举时可以投某政党一票……等等。
照顾者在这当中的辛苦付出,也必然有其「意义」。我遇过一个严重脑伤病人的配偶,她对于病人的照护非常积极、也不断跟病人说话。
我问他:「像这样严重的病人,很多家属渐渐就放弃了,为什么你能够保持信心、这样辛苦地持续努力下去?」她说:「我担心哪一天万一他醒来了,发现自己困在一个已经挛缩的躯体里面,那会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她其实知道机会渺茫,但是为了维持配偶的尊严、让他免于恐惧,她选择奋力一搏。
照顾者所觉察到的意义有好多种,无论是爱、责任、补偿心态、给孩子做榜样……甚或是依赖(没有错,确实有照顾者深深依赖着失能者),都很值得被同理、被肯定。
我也遇过许多工作条件不佳的辛苦外籍看护,他们的小床边往往贴着远方家人的照片。我相信那会是他们遇到生命困顿时,最最有力的依靠与想望。那可能也就是他们漂流到这个岛上的最重要「意义」。
于是,我们从病人或家属(照顾者)身上,听到这一切苦难背后的意义。有时候,我们只是陪伴,或许偶有机会帮忙他们看到这其中的意义。我们互相鼓舞、互相打气。
往后各位如果遇到医师问起一些与医疗似乎没有直接相关的事情时,请还是诚恳地回答他,不要立即怀疑他的专业、或者嫌他无聊没重点。或许,他有着跟我一样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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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少数的私人及家庭医生,我们很少碰到罗嗦的医生,可以想见的是他们面对看不完的病患,眼里多只看见“疾病”,而没有看见“人”。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念兹在兹的强调“了解一个什么样的人生病比了解一个人生了什么样的病更重要!”期待每一个医生都可以抬起头来,望向病人,跟他说几句温馨和鼓励的话语,我们相信它比药物更能发挥作用。特别是来到生命末期的长者,更需要医生,或者是身边关怀的人,和他们聊聊过往的故事以及受苦的意义,发掘其生命的亮点,而能含笑以终。
小启:2月份将刊出《辅导篇》,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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